Ch.823 华尔兹

    肖恩当然预测到灾难将至。

    虽然和往常一样，他并不能精准预测这‘灾难’究竟来自哪儿——可是，看看脚下吧。

    他们在海上。

    灾难还能来自哪儿？

    “有没有可能，谋杀，或者疫病。”

    戴维斯再傲慢也不会真的忽视一位「命运」的话：显然这人的用途就在于此。

    他明里暗里刺了对方几句，还是出门唤来了船长——在此之前，他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、领结，镜面一样的皮鞋和软踏踏的头发。

    花了三十来分钟。

    又偷偷将那封装着女王手书（据说）的信封塞进自己的内衬里，以免被不上台面的惯偷盗走——他不是特指他的搭档肖恩，只是以防万一，毕竟船上还有其他人。

    然后。

    过了十来分钟。

    他和船长就坐在房间里，听肖恩重新讲了一遍。

    船长的质疑很有道理。

    既然不清楚灾难发生在什么地方，那么，它就有可能是谋杀、疫病、海洋生物的撞击、风暴、海啸、船只某处损伤，甚至肖恩遇到了刺杀——

    这些都有可能。

    “灾难！阁下！我必须得强调，这是灾难！”

    肖恩沉声道：

    “「命运」之路的厉害，只教后悔人的人永远后悔。我并非以我个人的安危为原点。戴维斯，我既然参与了这次行动，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——这艘船。”

 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以这艘船为原点。”

    船长和戴维斯相视片刻。

    倒是没再延续之前的讽刺。

    “好吧，肖恩，我的搭档，”戴维斯妥协：“我乐意听从「命运」的预言，避开凶险。但您得说清楚，我们要怎么改变航线——改变多少？直到您认为我们安全为止？”

    肖恩点头。

    “就这样办。”

    戴维斯耸耸肩。

    他没什么意见了。

    的确，他本人不喜欢「命运」之路的仪式者，认为踏上这条道路的人都不怎么光明正大，同时，非冠神道路也不该受到与冠神道路仪式者同等的尊重。

    但他也承认对方具有他没有的力量。

    陛下交代的任务，总缺不了他。

    戴维斯同意。

    这时，船长却给出了否定答案。

    “如果可能，我不建议我们随意更改变动航线，”他先是看了戴维斯，又转向一脸疑惑的肖恩：“两位先生，我这样说吧。在海上讨生活的，往往都会行那条最熟悉的路。”

    “我并不清楚你们‘梦到’了什么，有多大的危险。可我敢肯定，一旦我们更改航线，就必然要面对一条风险未知的道路——这远比眼下更加危险了。”

    实际上，也只能是建议。

    现在这船上，讲话最算数的是戴维斯和肖恩。

    “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，”戴维斯应了一句，问自己的搭档：“您还坚持吗？”

    肖恩坚定点头。

    “是的，我坚持。”

    戴维斯转向船长，脸上写着‘爱莫能助’。

    船长也只能叹气：“我再次提醒两位。航线变更后，也许我们会花更少的时间抵达——”

    “那样更好。”肖恩插话。

    “风险也更高，”船长看了他一眼，语气莫名：“我在海上生活数十年，许多线路都不能算陌生——可我依然愿意走我最熟悉、也最常走的一条，这是有原因的。”

    “除非…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。

    “除非像今天。”

    船长没法说服肖恩，这起航后就神神叨叨，除了吃饭整日都把自己关在船舱里的男人。

    “愿海神庇佑我们的愚蠢。”

    他赌气似的扔下这句话，急匆匆离开。

    “如果真有海洋之神，恐怕就是你们这些可爱的姑娘了。”

    罗兰赤着脚坐在船沿，裸露在外的肌肤更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被这艘大船带着飞快向前。

    黑浪中的华尔兹跳得轻盈，时而溅起飞沫。

    最艳丽的舞者歪了下脑袋。

    “海…神？”

    “海洋之神，”罗兰望着被船尾甩远的滚滚黑云：“唯有海洋之神，才能驱使大海上的灾难…”

    “驱…使？”

    又是一个赫莲娜听不懂的词。

    罗兰双手撑着船梆，低下头：“你庇护了我们，不是吗？”

    赫莲娜眨眨眼，又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不。”

    她说。

    对于人类文字的生疏使她无法真正弄清楚‘庇护’的意思——所谓的‘驱使’灾难也并不算准确。

    “挪。”

    她吐出一个词，半张脸混在海水里，咕噜咕噜地吹出一串泡沫。

    “挪走，是，我明白啦。是将它转移走了，对不对？”罗兰用手在眉前搭了个凉棚，遗憾夜间实在看不了太远：“那么，它去哪了呢？”

    赫莲娜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只是下意识保护了自己的‘财产’，自己的‘丈夫’或者‘配偶’——无论用什么词来形容，海妖小姐认为，罗兰和她都密不可分了。

    她渴望他皮肉中流淌的金血，痴迷他的气味。

    一股难以弄清原委的力量蛊惑着她。

    她不能让自己的配偶死在大海上——虽然赫莲娜也动过小小的坏心思：倘若这大木头碎了、沉了，他就得乖乖留在自己的怀里，陪她在海里活上几百年…

    可赫莲娜又与其他海妖不同。

    她会讲人类的语言。

    这也意味着，她受到了人类身上某些特质的影响。

    她不愿看他哭泣。

    人类用泪水怜惜伤痕，而海妖则用歌声。

    所以。

    她今夜来给他唱一首歌，哀叹她们之间久未结合的恋情，同时，又有些炫耀似的讲出这件事——企图得到心念之人的夸赞。

    她当然会被满足。

    “希望没有人因这场灾难遭遇不幸…”

    罗兰不清楚平克船长挑选的这条航路，此刻正有多少条船来去，那本该落到他们头上的风浪与雷霆，又被谁承担。

    罗兰有些悲伤。

    整整为此悲伤了三秒。

    然后。

    将兜里的怀表和雪茄扔在甲板上。

    “你得保证我不会淹死，赫莲娜。”

    海妖还能做什么保证呢。

    她只邦邦拍着所能及处的侧舷，两只稍远的大眼睛使劲眨呀眨。

    “我是，海神！”

    “我就说你肯定是。”

    扑通。

    一只从未学过游泳的旱鸭子跳进了冰冷湍急的海水中。

    他被几只滑腻的手抓住，被柔软的缠住，被嬉笑声包围。

    他被拉出海面，像挤压过的皮酒壶似的吐出一条水柱。

    他大笑着，俯身吻了大海上的神灵。

    华尔兹中多了一个人。